昨日重磅讲话后, 西方会否再次错判普京的下一步行动?
理解普京与乌克兰
文|Dmitri Trenin; Aaron Miller
翻译|粒民、述垚
来源|Carnegie Moscow Center
▲ 图源:互联网
米勒:让我先问你个有关心情与气氛的问题。你在莫斯科时,感觉那里的气氛如何?一周前,你认为普京并未真正让公众为任何重大冲突事件的到来做好准备。所以我想知道现在那里的气氛究竟是怎么样的?
特列宁:在昨晚普京的电视讲话后,我感觉莫斯科的气氛发生了很大变化。他发表了长达70分钟的演讲,首先讲述了俄乌关系史与乌克兰历史。在讨论了眼下的问题,特别是欧洲安全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俄罗斯对欧洲安全的态度后,他谈到了承认顿巴斯共和国的必要性。演讲进行到一半时,很多人以为,普京即将宣布要入侵乌克兰了。当然这是我从未设想过的可能性,我从来不认为普京在乌克兰边境集结军队的实际目标是这个。他开始时把调子抬得很高,然后又降到一个极低的程度,宣布承认顿涅茨克和卢甘斯克为独立国家,而这是俄罗斯在过去七八年间任何时候都可以做到的一件事,而且很多人希望普京这样做,在乌克兰方面,它也很难遇到任何抵抗。直到现在,我对眼下发生的事情和不远的未来依然感到非常困惑。至于明天究竟会怎样?很难说,不确定性太多了。
米勒:如果普京计划采取大规模军事行动,他是否将不得不谈及那些不可避免的牺牲和代价?这能否作为一个可靠的指标,表明他在顿巴斯外的更广泛军事行动中将有所作为?
特列宁:我认为普京此前所涉及的冲突都是相当局部、有限的,而与乌克兰的冲突则有所差异。它是个大国,是个有四千万人口的邻国,在漫长的边境线上与俄罗斯紧密相连。以此而论,俄乌冲突若进一步激化,对俄罗斯来说,势必在其国内产生重大影响。我想如果他确实计划了如此规模的任何事情,他将不得不开始让俄罗斯人民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有所准备。现实情况则是,俄罗斯国营电视台一直在嘲讽美国政府或美国官员的预测,后者认为俄罗斯可能发兵入侵乌克兰。这在很多方面就像一场狂欢。但这场狂欢在昨晚戛然而止。人们变得比过去几个月间的任何时候都清醒得多。
米勒:根据你的评估,俄乌冲突目前发展到了哪一步?你认为普京将会走向何方?
特列宁:在我看来,刚刚落幕的只是序章,而正片尚未开始。我的错误在于,原以为这一阶段的结局将会是俄罗斯继续推进其自身核心诉求——乌克兰不加入北约,北约也不插手乌克兰,同时北约将军事基础设施撤出东欧。与此同时,根据外务部门过去几周的交流,与美国坐下来讨论军控问题,重建双边信任。在我看来这一场景相当可信。
与此设想相反的是,普京选择了承认顿巴斯共和国,这意味着俄罗斯正在让出道德制高点——至少在俄罗斯眼中,它一直以来都是《明斯克协议》的忠实维护者,而另一方则没有履行其义务,特别是乌克兰。这一切都发生在顿巴斯炮击再次开始以及各共和国下令将顿巴斯居民疏散到俄罗斯的背景下。对于很多人来说,这一切的起源仍有待确定。不过显而易见的是,普京确实准备以此结束这一阶段的纷争。从这点上看,我的理论只不过是个理论。从去年11月到日前的3个月间,普京一直试图通过在乌克兰周围集结军事力量,展示其在乌克兰问题上使用这些力量的决心。
我认为在过去的几天里,他做出了一个决定,即在最重要的问题上,特别是在《明斯克协议》上,已经没什么东西是从美国那里可以取得的了。这个协议不会被付诸实践。我认为这就是他结束现阶段冲突的方式,以一种欲抑先扬的方式。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想。
2 普京不是在冒险, 而是在规避风险
米勒:有种说法认为普京越来越孤立,不仅因为新冠病毒,也因为周遭遍布的强硬派。他似乎并不了解他的一系列行动的影响及其后果。事实上,我认为有媒体甚至开始怀疑普京的理性。这已经不仅是理论的问题了。这涉及到普京的逻辑以及他的战术和战略问题。你认同这些看法吗?
特列宁:得一个个来说。我认同孤立的说法,因为我们都发现自己比此前的任何时候都要更加孤立。而这对那些肩负国之重任的人来说,无疑是一种大胆的尝试。至于非理性的论点,我不认为这是真的。我也不相信鲁莽的说法。我认为普京一直在利用西方媒体对他的形象塑造,并以此作为一种工具,以一个鲁莽的、不可估量的、不理性的人的形象向其对手施压。对于这一判断我很有信心。
米勒:这么说,普京的方法论中还是存在一个逻辑链的。但与他之前在格鲁吉亚、克里米亚甚至是叙利亚所采取的有限行动模式相比,这又存在不同之处。普京所依赖的都是那些存在有力支持者的区域。他在格鲁吉亚与克里米亚有鲜明的地缘优势,在叙利亚则有长期稳定的盟友。而最坏的情况则表明,目前普京所为,突破了之前相对规避风险的策略。可以这么来解读吗?
特列宁:恐怕不能。在我看来,这是普京可以采取的最不冒险的举措,至少它可以终结这场危机的序章。很多人都非常期待他发动全面进攻,乃至直抵基辅,去轰炸那座拥有280万无辜人民的城市,并一路开进下去,也许不会离开,但肯定要越过第聂伯河。你大可以设想他会做这些不用动脑的事情。那里有个非常靠近俄罗斯的地区,与之有着漫长的边界线。它已经获得俄罗斯的支持8年了,后者也在那里安插了自己的力量,也许不是正规部队,但肯定有教官和志愿者在,还有其他人在帮助当地武装分子反抗乌克兰军队。很明显,在顿巴斯,俄罗斯被视为救世主,因为这些人自 2014 年以来一直生活在困境中。至少就现在而言,他们的生活有望实现某种稳定,因为他们在未来某个时候很可能被接纳到俄罗斯联邦中。在顿巴斯居住的近400万人中,约有80万人已经持有俄罗斯护照,还有100到120万人正在排队等候中。
再说一次,这是普京本可以采取的风险最小的一步。另一个办法则是他叫停演习,让部队退后,两手空空回到莫斯科,因为他没能实现他为自己设定的最重要的目标。这就是我对目前情形的看法。
米勒:如果这一步确实是在规避风险,那它是否可以被视为暴风雨前的宁静?未来是否依旧会出现巨大的风险?对此存在什么争论吗?还是普京已经决定,这是实现更为雄心勃勃的愿望或系列目标的第一步,其中涉及对乌克兰的重大军事行动?
特列宁:两者都有一点。首先,我所说的这种风险规避措施几乎没有风险,当然也不是说它完全不存在。俄罗斯军队是否应如其所希望的那样,到达他们所谓的顿巴斯接触线(the line of contact on donbass)前线?他们应被位于防线另一边的乌克兰军队炮击或枪杀吗?若果真如此俄乌间就会发生直接冲突。俄罗斯不可能干站在那里,而是会开始行动。
还有一件事。俄罗斯刚刚承认的共和国是在乌克兰两个地区的领土上诞生的。现在,这些领土的一部分由乌克兰控制,而这两个共和国的宪法实际上声称各自地区的领土为国家领土。在冲突当中,可能会有机遇、冲动或其他各种因素将俄罗斯军队推向地区冲突的边缘,甚至超越边缘。这就是为什么我说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存在很多不确定性。
一方面讲,这可能是个事态逐步降级的过程。如果各方都在接触线上保持冷静,没人向另一边开枪的话。否则这可能是全面入侵发生前的最后一步。但我必须告诉你,这是我在这部分要说的最后一件事,普京并不完全需要将他的部队部署到顿巴斯,对乌克兰发动重大攻势。
米勒:感谢你的谦虚,尤其是你勇于承认自己曾判断错误。不过令我印象深刻的是,美国情报界已做出判断,普京计划对乌克兰采取大规模军事行动。美国国防部副部长周日告诉卡内基,普京对乌克兰的安全保障不感兴趣。他就是想要乌克兰。我们的同事Eugene Rumer和Andrew Weiss写了篇很有趣的文章,《乌克兰:普京的未竟雄心》(Ukraine: Putin’s Unfinished Business),他们认为这就是普京想要的。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特列宁:或许这么理解是错误的。在我看来,这里又存在两个问题。我和两位作者中的一位争辩说,普京在过去3个月中的目标是让美国为其提供部分安全保障。乌克兰当然也是其中一部分。不过有必要指出的是,乌克兰虽然在地缘政治中处于核心地位,此时却并非他个人目标的核心。
我非常欣赏普京在2021年6月发表的关于乌克兰的文章。他对乌克兰充满热情。他真的相信乌克兰和俄罗斯天生就不可分割,任何试图分割二者的人都是叛徒,无论对俄罗斯还是乌克兰而言都是如此。这就是我对这篇文章要点的总结。昨晚他震惊了不少人,他说乌克兰作为一个国家,是布尔什维克的创造物,应该更准确地称之为“列宁的乌克兰”(Leninist Ukraine),因为是列宁、斯大林、赫鲁晓夫一直在为乌克兰增加领土,尽管后者的名目时有改变。前段时间,俄国外长拉夫罗夫不再谈论乌克兰政府(Ukrainian government),而是开始谈论基辅政权(Kievan regime)。普京也提及了这点。他之前当然也说过类似的话,不过最近的表述则指出,他们认为基辅政权就是由政变产生的非法政权。此外,他表示俄罗斯将追捕那些在2014年犯下暴行的人,并予以惩罚。
这是相当强有力的论述。在那个时刻,包括我自己在内的很多人,开始以为他即将对乌克兰宣战。而他最终表示俄罗斯将承认这两个共和国。如此做法让我们感到惊讶又宽慰。因为在那个特定时刻,我该怎么说呢?好吧,很难想象最后会是这样。所以我在这里想说的有两件事,其中一个就是安全保障。普京没能得到对他来说最重要的那些东西。他正在尝试应对那些在他看来有问题的、对俄罗斯有危险的事情。
现在,我相信普京已朝着所谓的乌克兰问题最终解决方案迈出了关键一步。因为,尽管贵为总统,但发表文章是一回事(注:指普京2021 年6月发表的《论俄罗斯人与乌克兰人的历史统一》),而以总统身份在至关重要的问题上向全国发表讲话,并使用更强有力的语言时,是另一回事。所以我认为,乌克兰已正式进入俄罗斯总统的议程。我们可以强烈的感受到,这已不再是简单地想想而已,而是成了实实在在议程内容。
米勒:普京被视为一位出色的战术家和战略家,为什么他选择在这个时机行动?因为现在欧洲四分五裂、缺乏强有力的领导,美国总统比以往虚弱,国内政治也混乱不堪。中俄关系则得到了加强。所有这些因素显然都为这个时机的选择奠定基础。我知道您不是预言家,但是我相信您可能会像分析师一样尝试预测未来。你认为当下局势将走向何方?
特列宁:除了你提到的那些,让我再补充一个更重要的因素。2024年是俄罗斯的总统选举年。我不相信普京会在两年后离任。然而,每次选举,尤其是俄罗斯的总统选举,都是对制度的考验。你必须为选举增添新意。你必须动员人们,你必须让大家出去投票。面对这个挑战,克里姆林宫并没有掉以轻心。我认为,当下的局势继续发展下去,对俄国国内而言,会走向某种形式的俄罗斯联邦(Russian federation)的重建。无论是地缘政治上,还是政治上、经济上、文化上、意识形态上的重建。它是俄罗斯国家、俄罗斯制度、俄罗斯经济、俄罗斯社会更广泛意义上的转型过程的一部分,途径是通过摆脱源自西方的全球化的最后残余痕迹。俄罗斯正在按照被认为是真正的俄罗斯价值观来改造,这些价值观不是从美国、德国或西方世界的任何其他地方进口的,而是俄罗斯本土的。2020 年通过的宪法朝该方向迈出出了重要一步。
2024 年可能的情形是,俄罗斯会与白俄罗斯建立更紧密的联盟,新的顿巴斯共和国也可能带着四百万人口加入联盟国(union state)。这将被视为加强俄罗斯国家(Russian state)的主要手段。
米勒:你写了一本很棒的书,Post-Imperium: A Eurasian Story(中译本:《帝国之后:21世纪俄罗斯的国家发展与转型》),在这本书里,你提出我们需要克服俄罗斯帝国可以重建为一体的观念。如果普京追求的是俄罗斯国家联盟,这个分析结果怎么和你在书中的观点相协调?
特列宁:我们正在比较对未来的各种可能,俄罗斯及其国家元首最有可能采取哪些具体行动。普京活在俄罗斯国家在上世纪两度崩溃的创伤中。实际上,他昨晚的演说表达了他对弗拉基米尔·列宁最尖锐的批评。他把苏联解体归咎于列宁,指责列宁迎合乌克兰和其他民族主义者,以便让列宁自己和他的政党继续掌权。他对列宁抱着强烈批判。这就为什么他把乌克兰称呼为“列宁的乌克兰”——正如其他一些俄罗斯人会以斯捷潘·班德拉(译注:Stepan Bandera,乌克兰右翼民族主义者)之名,把乌克兰称呼为“班德拉乌克兰”。当然,他的意思有所不同,他是乌克兰领土构成的意义上说的,但这依然很重要。
在昨天的电视发言中,普京回忆起往昔旧事。他说,2000年美国前总统克林顿访问莫斯科期间,他实际上问了克林顿一个问题:美国对俄罗斯加入北约的态度是什么?他说他从来没有公开提到过这桩旧事。众所周知,在 2000 年代初期,普京想把俄罗斯带入北约,他想把俄罗斯带入欧洲。2001年,在著名的慕尼黑演讲之前,他在德国联邦议院发表演讲,宣告了俄罗斯的欧洲使命。他试图让俄罗斯融入更广阔的西方世界,但他对结果感到非常失望。他的结论是,西方永远不会接受一个强大的俄罗斯。他的行动基于这个洞见。所以他选择建设一个强大的俄罗斯,一个把俄语区整合进俄罗斯邦联的俄罗斯。
4 对普京来说, 拜登是唯一的合作伙伴
米勒:你提到了 2024 年,我想用这个背景来探讨关于美国的问题。拜登总统在普京总统的布局中有多重要?如果普京还想与美国达成某种协议的话,2024 年他要么面对拜登,要么面对另一位新总统。因此,当普京审视拜登政府时,他是将其视为根本的对手还是潜在的合作伙伴,以落实他试图在乌克兰甚至是欧洲范围实现的任何新形式的安全安排?
特列宁:我认为,他将拜登视为他在所有这些问题上的唯一合作伙伴。他放弃了欧洲人。我认为,舒尔茨总理对莫斯科的访问,即使不说是一场灾难,起码也算得上极大失望。舒尔茨后来评论道,乌东正在发生种族灭绝的说法是荒谬的。这一段话在俄罗斯电视上重复了上千次,这对我来说,这意味着它深深地冒犯了普京。你不能拿这个来开玩笑,这不是小事。你不能用“荒谬”来形容“种族灭绝”,尤其是在谈论俄罗斯人的种族灭绝时。
普京总统把拜登总统视为一个有能力处理这些问题的伙伴。拜登是一个对冷战记忆犹新的人,他曾与勃列日涅夫共席,他将苏联视为俄罗斯的历史名称,在某种程度上他对待俄罗斯就像他们以前对待苏联一样,他是一个真正不想在欧洲开战的人。所以我认为,就目前而言,与拜登打交道的美妙之处在于拜登不像特朗普。拜登在国会山得到了大多数人的支持,即使人们对拜登与普京的这个或那个潜在交易有一些疑问,他们不至于像特朗普担任总统期间那样,把这些交易称为“叛国”。谁知道下一任总统是谁?如果是一位可能从来没有听说过冷战或苏联的新生代,那么和那个人打交道会困难得多。
所以我认为拜登在很多方面都是普京可以与之交涉的人。问题在于,普京所确定的主要目标和对美国的主要外交诉求不能完全按照普京规定形式得到满足。这就是问题所在。
米勒:您能否猜测,对普京来说什么是绝不能让步的,什么又是可以酌情裁量的?普京必须保证的是什么?相比于外交程序,普京会更青睐强制手段吗?
特列宁:他认为他没有其他办法可以把美国带到谈判桌前。而且他认为,他过去尝试了许多其他手段,但都无济于事,而美国只懂武力的语言。美国只有在受到对手威胁时才会认真对待对手。这个判断源于他自己亲身的痛苦经历。
所以关于你的问题,我认为普京需要的是一个对俄罗斯友好的乌克兰,友好的意思是俄乌不必在经济上一体化,那样代价太大了。也不是军事一体化。我认为俄罗斯不需要或不会将乌克兰视为其联盟体系中的一个特别忠诚的因素。但俄罗斯需要一个事实上(de facto)非军事化的乌克兰。它可以有军队,但对俄罗斯来说不是问题,只要它与其他国家没有任何安全联盟,其境内没有外国军事基地和外国军队,并且把莫斯科视为主要合作伙伴。它也可以与西方国家打交道,但莫斯科将是主要的合作伙伴。
但是,在昨天普京的电视发言后,这种判断可能也过时了。我再次强调,这篇演讲的重要性比他去年六月发表的文章高得多。出于显而易见的原因,普京可能已经决定,乌克兰其他地区也需要变得类似于顿涅茨克和卢甘斯克。这将是对欧洲这部分地缘政治版图的彻底改造。在两三天之前,我或许不会下这种判断,但我认为这就是我们今天所处的位置。
* 本文内容来自“卡内基莫斯科中心”,小标题为欧亚系统科学研究会自拟。
“俄乌必有一战, 但我们没想好该付出什么代价”
普京突然承认乌克兰两地独立的真正原因
对华为禁令的反应, 透露美国盟友体系的“薄弱环节”?